連日的陰雨最是讓金耀門文書庫的小吏忙碌。這個冷僻的衙門主要負責存放五年以上的財賦單檔案,連庫監也不顧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官。和庫裡其他行色匆忙的其他小吏不同,內廊站著的一位瘦弱少年直直得看著雨水,像是每一滴都要被他的眼神穿透一般。蹊蹺的是,路過的小吏並不會因為忙碌而催促呆站著的他,似是看不見他。
那是大觀四年一個炎熱的夏日,開封通津橋旁的畫學聚集了一群生徒,他們在焦慮和興奮中互相推搡著,想擠占靠前的位置,以期儘快在皇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。人群中不時爆發出一陣歡呼或哀歎,人與人的命運便在此走向不同的方向。他遠遠觀望著,三年前入畫學時他是年紀最小、體格最弱的一個,為此冇少被欺辱,此時又何必去湊熱鬨呢?
已經很久冇收到太師的書信了,隻怕他已顧不上自己了吧。雖然不過束髮之齡,但自小寄人籬下的經曆卻讓他格外敏感。他心裡自然清楚,當日太師將自己從兄長令穰府上的柴房中帶出,多番打點讓他提早進入畫學為的是什麼。還有什麼比一個出身卑賤、自小病弱卻又極具繪畫天賦的宗室子弟,更合適當作旗子來取悅當今聖上的呢?
他的母親本為奴婢,比不得兄長出身正室。加之幼時所患的離魂之症,他們母子倆早已為父親所厭棄。好在他於畫道一途天賦卓絕,能視常人所不能之色彩、明暗、構造;又在兄長研習山水畫意時偷偷旁聽,師法大小李將軍,竟成了遠近聞名的神童。三年畫學生徒的學習更令他胸有丘壑,將“高遠、深遠、平遠“的三遠畫理融會貫通。若按計劃,畫學生徒的學習結束後,他就該進入翰林書畫院,成為一名專職畫師,供聖上差遣了。誰知自去年起,台諫官彷彿商量好了一般,紛紛開始彈劾太師。山雨欲來風滿樓,先有太學生上疏列舉太師十四大罪狀,引得朝野震動,士人們爭相抄寫,作為實錄;後又有禦史指責太師貪婪奸惡,不軌不忠。聖山聞之,疑心頓起,遂將其降為太子少保,貶往杭州。以現在的情形,彆說靠畫技一展才華,也許他連表現的資格都要被剝奪了。
人群總算散去,走近一看,不出所料,他榜上無名。偌大的開封城,一旦失去權力的庇佑,竟是寸步難行。雖然早有預感,但當結果真切地擺在眼前時,他仍不免心灰意冷,隻想從橋上跳下,一了百了。父親死後,兄長當家,想到為了自己熬瞎了雙眼的母親,想到將自己視為瘟神的兄長,他猶豫了,不甘和憤懣撕裂了他的心,隻留下空蕩蕩的皮囊。橋下河水流淌向前,而他卻不知該往何處去
雨水後的他宛若那天絕望站在橋上的模樣。從那時算起,他已在這文書庫當差兩年了。外人看去,他一副已然接受命運的安排的樣子,日複一日在抄錄和整理中消磨著時光,不擅與人說話,時常獨自愣神,有時甚是許久。哪怕大家知道他滿腹才華,但隻要大家共處在此,那就並無大不同,反倒是不麻利得乾活,會更讓身邊人厭嫌。
“喂!喂……喂!”背後的小吏叫了好一陣,他才緩過神來。“太師召見你。”聽罷,他“哦”了一聲便直接走了。“又是這樣……喊他這活,比抄書還難乾!”小吏嘟囔著搖搖頭。
他冇走幾步,像是想起什麼來,定了一下,轉過身向通知他的小吏輕點了下頭示意一個禮貌的感謝,而後才繼續前行。近日雖聽聞了太師複起,被聖上召回再度為相的訊息,然而他死水般的心境並未能因此激起波瀾。先是兄長,後是太師,他處處寄人籬下,始終隻是毫無尊嚴的傀儡,他受夠了這種身不由己的感覺。更何況太師的所作所為他早有耳聞,他雖自問不算君子,但尚有一身傲骨,為了一己前途陷媚奸邪的事還是免了吧。也罷,像他這種人,本就不該有所奢望的。然而,樹欲靜而風不止,不曾料到太師回京後竟馬不停蹄地召見了他。
“拜見太師。”到了太師府,他恍如隔世,麵對命運的無力感再度襲來。
“起來吧。”端坐在椅中的老者正在品茶,頭也不抬,慢條斯理地說道。
他緩緩站起,垂首靜立,雖在入府前就決定端正身心,但在太師多年積威之下,此時仍不免心中惶然。
“你準備一下,再過得幾日,便可離開文書庫了。之後為陛下作畫,自有大好前途等著你。”太師終於把目光投降了他,悠然地吹散了茶盞中的熱氣。
聽得此言,他神色中閃過一絲錯愕,沉吟片刻卻並未回覆。老者見此,輕歎道:“無妨,若在這的幾年使你無心作畫的話,老夫也不強求。改日就讓人去知會你的兄長與母親,告訴他們你已誌不在此,讓他們也早日斷了這份念想。”
他自是知道太師在用一份母親對愛子的期待作為要挾,後背上一陣冷汗涔涔:“太師吩咐,小人照辦就是。”
聽罷,老者方纔的輕慢一掃而空,滿臉痛惜道,“我知你這兩年心灰意冷,但我的眼光從不會錯。陛下看重令穰,隻因他習得一手好畫,又同為宗室,陛下自然待他較旁人親近些。隻是他仗著出身不凡,以清高自詡,於我難免陽奉陰違。依我所見,你的畫技不在令穰之下,隻要覓得機會,又何愁陛下不對你另眼相看?於你,大展一番身手定能聞名天下。於你母親,多年的隱忍辛酸的付出也等來了兒子的出頭之日。”
若他真的能一舉討得聖上歡心,那於太師,自然是鞏固了榮寵。他心裡自是很清楚此番利弊,但他更明白深不可測的官場權術,就隻是做佯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。
“哈哈!”老者自鳴得意地撫須大笑起來。當初將他收入門下,看中的就是他心思單純,容易掌控。冇想到兩年過去了,他竟一點冇變。隻是這招閒棋如今可要派上大用場了,少不了得指點他一番。老者喝了口茶,又道:“如今陛下繼位已逾十年,意欲超越父兄基業,我又再度為相,此時若呈上一副高頭大卷,將我大宋大好河山、百姓安居樂業之景繪入其中,龍心必悅,豈不美哉!”
“小人明白了,這就回去準備。”繞了半天圈子,太師總算把話挑明,而他也無力拒絕。
“從今日起,文書庫的事你就不用做了。我已命人讓庫監騰出一間空房給你做畫室,筆墨顏料已經備齊,陛下禦賜的官絹不日也將送到,你務必儘快完成,切記。”
“是。”聽到這,他意識到太師早已提前將事情都安排妥當,而自己從來就冇有拒絕的可能。